南怀瑾老师对日抗战的点点滴滴选摘之二
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
抗战前后，国民党以蒋介石作中心的政府，统一了全国没有呢?没有。孙中山够可怜，蒋也是够可怜的。
假使孙中山先生不早死，推翻清朝后，真的统一全国，主持政治，他的是非功过的结论就很难讲；因为早死，倒真变成中国的圣人一样，真变成印度的甘地一样。
推翻清朝以后，成立中华民国，孙中山让位，由袁世凯当大总统。袁如果没有野心，抛开帝王思想，好好做一个现代化的总统，那真是历史第一人，可以说是跟美国华盛顿差不多了。结果他不干，不到一两年，他想当皇帝了，造成悲惨的下场，让中国的进步推迟了七八十年。
抗战胜利，蒋介石的声望如日中天，全世界闻名，真是了不起的一位民族英雄，他的功过是非也都不谈了。他要是在抗战胜利后，下台一鞠躬，不管国民党也好，共产党也好，什么党也好，你们大家自己干吧！我太累了，不干了。那也真是千古一人，不得了的。可是偏偏想在自己手里完成国家的统一，建立一个新的国家，结果犯了两句古话：“小而任重，志大而才疏。”
杨麟父亲的朋友杜月笙，我跟他见过面，但交情不深，杨管北跟他交情最好。杜月笙批评蒋介石两句话，很有道理，这话拿来批评别人也一样。他说：“蒋委员长不行啊！民主没有度量，独裁没有胆量。”抗战以后，他个人有理想，不肯下台，才闹成这样，他又把中国历史拖迟了二三十年。
我补充蒋介石当时所谓北伐以后，抗战以前，为什么没有统一的道理。这里面有一个最高的历史哲学问题，也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，也是中华民族到现在为止仍很可怜的原因。推翻清朝以后，北洋军阀占据了半个以上的中国。北洋军阀不是指一个人，这就要从李鸿章的淮军开始。所谓北洋水师，北洋武备学校，都是李鸿章手里创办的，培养新的一批军人，要强国，使中国走上新的路子。河北一带有北洋武备学校，后来水师(海军)在甲午战争中被打败了。海军也有南洋武备学校，南洋比北洋迟一点，这些都是历史问题。而这个时候，在清朝快要被推翻以前，各省各地都有军事学校，譬如有浙江讲武堂、云南讲武堂，有些叫陆军小学，武汉张之洞那个是小学还是讲武堂记不得了，这些军事学校各省都有。这批培养出来的军人，后来大半统称为北洋军阀，都是军阀思想。最有名的是接北洋武备学堂之后的保定军官学校。
发挥抗战精神的三部小说
什么叫军阀思想？唉！讲中国文化，不要老是认为儒家、道家就是中国文化，这都是乱讲。我说的，能够发挥抗战精神的是三部小说：《三国演义》、《精忠岳传》、《水浒传》，这是全国不管上、中、下都知道的中国文化。民间的还有几部小说，有迷信色彩的《封神榜》、《西游记》；另一部是讲知识分子的《儒林外史》。不过，学者们才是研究中国文化的，我不是学者，我是个跑江湖的。事实上，一般人都是受这几部小说的影响，并不是儒家的大道理。抗战能够打下来，全民是靠这几部小说的思想精神所支持的。所以我笑戴雨农、康生这些做特务的人(康生还谈不上)，他们的精神是《七侠五义》加上《三国演义》。你以为戴雨农所领导的特务是三民主义的精神吗?不是的。他挂个关公像，大家磕头，起来发誓，要为国家尽心尽忠。我跟戴雨农是朋友，经常说笑话，大家不要小看这种精神，就是这个特务组织，像帮会一样，才能跟日本作战。戴雨农在大后方所培养的人，为了打日本人，打游击战、搞暗杀，都是这个精神来的。
我为什么讲这一段呢？中国推翻清朝以后，这些割据势力的军阀，有些人也是出去留过学的，都是到日本学军事，到德国的也有，但是清朝派去德国学军事的，后来也起不了作用。所以我说中国文化一百年，凡是军人，满脑子思想离不开《三国演义》；社会上的黑道白道离不开《水浒传》的思想，《三国演义》的思想。我可以用三句话概括：这些人都想“纵横天下、割据城池、独霸一方”。这些军阀们，学了军事以后，都想当刘备、孙权、曹操。像我们当年出来学军事打天下，也又何尝不是！现在有没有改变，我不知道。
军阀遍地
推翻清朝以后，国民党在广州，孙中山最先领导，后来蒋介石、胡汉民、汪精卫等接手了。共产党这时还没有起来，五四运动以后才起来的。
这个时候，陕西的是冯玉祥，是西北军的代表，山西的阎锡山，两广的陈炯明(算一个吧)、李宗仁、白崇禧。至于北洋军阀的代表吴佩孚、孙传芳等，也都是各怀二心，后来每一个人在表面上，都说归顺了中央，拥护中央，其实都是山头主义。
譬如山西阎锡山，山西在春秋战国时属晋国，阎锡山有他自己一套的政治理想，可以说是理学家的一套加上军阀主义，山西修的铁路，连轨道都是小的。国家的火车到了山西进不去的，另外要换山西的小火车。
冯玉祥占据西北，信基督教，所以叫基督将军。东北是张作霖，后来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，归张学良；张学良当时也是一个刚成年的小孩，懂个什么！什么都不懂，少爷出来，很冲动的。蒋氏夫妻对他是很好，其实对他好的还不是宋美龄，是她弟弟宋子文。张学良抽鸦片抽得戒不了，杜月笙也是他好朋友，后来宋子文和杜月笙把他弄到上海，硬把他绑起来戒掉。
所以东北有张学良靠过来，可是这时四川的军阀不只是刘湘，还有刘文辉、邓锡侯、潘文华、杨森等等，是十几个军阀霸住一方。那些军阀为了收税，我打你你打我，四川一省就这样打来打去，打了十七八年，比中国内战还闹热。每个军阀都收税，把中华民国一百年的税都预收掉了。所以抗战开始不久，民国二十七年(一九三八)，我从重庆到成都，在车上，沿路看到路边躺着饿死的、冻死的人很多。为什么四川那么富有，会变得那么穷呢？就是被军阀收税收掉的，刘湘是后来的一个代表。
为什么说蒋介石那么可怜？他没有统一过啊！都是靠协商。他自己也是日本留学生，你不管他留学多久。中国要拿什么武器跟日本人打？国内又那么乱。所以他提出一句口号“攘外必先安内”，第一先对付军阀，其次才是共产党。“攘外必先安内”，可以说是韩国大院君也说过这样的话。大院君跟明成皇后的电视剧，你们应该看看。但蒋没有眼光，他忘记了国际的发展情势。我们现在不要轻易谈，这些是过后方知的话，假使我们在当时，也会是像他那样。因为在那个时候，力量用不上，国际的情势很难断定，在外交关系方面，那时候全世界看我们非常落后，是很野蛮的一个国家。所以当时在全国没有统一的情况下，才拉拢这些西北冯玉祥、山西阎锡山、两广李宗仁等等的军阀，还谈不到四川呢！蒋所主持中央的军事委员会，那时只派了一个参谋团进川。他们都是黄埔军校同学，所以我到四川时，那里军阀非常怀疑我，随时要杀掉我，以为我是参谋团的人。
蒋对四川更没有办法，他想国内先弄好再慢慢计划对付日本人，结果来个西安事变。张学良是他部下，也有人说是他的干儿子。西安事变以后，中国有些文人送张学良一副对子：“两度被人呼不孝，一生误我是聪明。”父亲被日本人炸死了，没有出兵打，西安事变绑架蒋介石，逼他抗战。所以我们看看蒋老头的日记就知道，现在他一生的日记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，也可能被人家纂改了，西安事变当时，宋美龄出来的日记，引用过蒋的宁波话。其实蒋何尝不想抗战！没有办法抗战！所以他自己说是。“寒天吃冰水，滴滴在心头”，心很冷、很痛苦啊！我很同情他。
他爱黄埔
我批评他是浙江人的器度，最好只做个吴越王钱穆就好了，一样是了不起的英雄。我们浙江人晓得浙江人的毛病，他要当全国的领袖就难了，包括孙中山先生，都是南方人，胸襟、器度、思想，聪明有余，但傻瓜厚道的劲不够，做领袖的人有时要带傻劲的。所以中国当时是这样的一个局面，很难弄。
卢沟桥事变一来，逼不得已起来抗战，你说拿什么抗战？没有枪没有子弹，老百姓打游击是用长枪，就是老式的木棍上绑一个枪头，用长枪、大刀砍那个坦克车(现代化精良的骑兵)，行吗?
他培养了黄埔，其实黄埔同学，精良部队没有多少，各处的地方部队也是乱七八糟。当然蒋有点私心，也有错误，想把自己培养的学生部队好好保留，作正式用途。譬如七七事变以后，撤退南京开军事会议时，问这些地方的将领们，谁愿留守南京?有一个湖南人唐生智，是老军阀，这个人曾多次背叛老蒋，可是老蒋还用他。这时唐生智便说：我留守南京，死守南京，与南京共存亡。蒋老头也很有意思，唐反他多次了，他还是用唐死守南京。你也可以说他私心吧！让唐去送命。但是也不是那么讲，南京终究要打一仗的，谁愿意留守啊？结果日本攻进南京时，唐先逃走，一枪一弹都没有打。你说这样的一个国家，这样的部队，要来打仗，怎么打?
所以国民党最惨的，我亲眼看到，就是原来的募兵制。例如我是招兵司令，到一个地方招兵，插一个旗子，号召一下，地痞流氓都来，先发一点钱，跟我去打仗吧！也没有枪弹，也没有衣服，这样带兵，慢慢有几把破枪几颗子弹，能不能打也不知道。后来就变成征兵制，国民党蒋老头时代就是征兵制，征兵制是全国皆兵，三个兄弟出两个，独子的不出。这征兵制又被地方上的土豪、劣绅、地痞、流氓利用，买兵的、逃兵的、民怨沸腾。“这是我的儿子，抗战应该的，但我的儿子可不能去啊！”人嘛！都有这个心理，爱国，可是爱啊！都爱自己，像我们出来参与抗战，那也不是父母同意的，是自己出来的。这种抗战时的一片乱象，我只讲一个大概。
摘录自《历史的经验》（增订本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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